沉默的编年:《响水年鉴》中的历史回响与集体记忆
在江苏省盐城市响水县档案馆的某个角落,一排排装帧朴素的《响水年鉴》静静地排列着。这些逐年出版的方志文献,记录着这片土地上发生的大小事件、经济数据与社会变迁。然而,2019年3月21日那场震惊全国的化工厂爆炸事故,却在这些规整的文字中呈现出一种耐人寻味的叙事姿态——既无所不在,又若隐若现。《响水年鉴》作为官方记忆的载体,如何记载这场灾难?这种记载又折射出怎样的历史书写政治学?当我们翻阅这些页面时,看到的不仅是墨水印刷的文字,更是一部关于记忆与遗忘、伤痛与重建的复杂叙事。
《响水年鉴》对"3·21"事故的记载呈现出典型的"克制叙事"特征。以2020卷为例,事故被置于"特载"栏目,标题为《响水'3·21'特别重大爆炸事故应急处置及善后工作》,全文约1500字,采用高度程式化的语言结构。开篇简要说明事故发生的时间、地点及伤亡情况,随后大篇幅记述各级领导的指挥调度、救援队伍的英勇表现、善后工作的有序开展。这种叙事策略将一场本应令人震惊的灾难,转化为展现政府效能与社会团结的案例。
值得注意的是技术语言对灾难性质的消解。年鉴中充斥着"应急处置""隐患排查""综合整治"等行政术语,将情感冲击力极强的爆炸现场转化为抽象的管理学议题。伤亡数字以统计表格形式呈现,遇难者姓名未被逐一列出,个体命运消融在集体数据中。这种语言选择并非偶然,它反映了官方记忆建构中的某种"安全叙事"模式——通过专业术语建立情感距离,通过管理框架重构灾难性质。
对比民间记忆载体,差异更为明显。在幸存者的口述历史、自媒体记录和文学创作中,"3·21"事故是血肉模糊的现场,是失去亲人的哭喊,是对责任方的愤怒质问。这些记忆鲜活而锐利,却难以进入官方年鉴的书写范畴。《响水年鉴》作为政府主持编纂的出版物,必然受到体制内话语规则的约束,这种约束不一定是明确的审查指令,更多是编纂者自觉遵循的叙事惯例。
在2020卷之后的年鉴中,"3·21"事故的踪迹逐渐淡化。2021卷仅在"安全生产"章节提到"深刻汲取'3·21'事故教训";2022卷则几乎不见专门提及,相关内容被融入常规的安全工作汇报中。这种记忆消退的轨迹呈现出"创伤后官方叙事"的典型生命周期:从特殊事件到普通案例,从集中记载到分散提及,从反思重点到常规工作。年鉴通过这种渐退式记载,参与着将社会创伤"正常化"的过程。
《响水年鉴》对事故原因的记载尤其值得分析。文本中将原因归结为"企业违法违规行为""安全监管不到位"等概括性表述,缺乏具体责任主体和制度缺陷的深入剖析。对涉事企业天嘉宜化工的历史违规记录、居民长期投诉等背景信息只字未提。这种"去语境化"的处理方式,切断了事故与更广阔的社会经济因素——如发展主义导向下的监管放松、化工产业布局问题等——之间的关联。原因被限定在技术和管理层面,避免触及结构性矛盾的讨论。
在善后工作的记载中,年鉴突出展现了物质层面的重建:受损房屋修缮、企业复工复产、环境监测数据达标等。而对受害者家属的心理干预、社区信任修复、制度改进等难以量化的方面则着墨甚少。这种记载偏好体现了官方记忆对"可见政绩"的天然倾斜,也折射出当代中国社会治理中"重硬件轻软件"的普遍倾向。
《响水年鉴》作为县级年鉴,其编纂过程必然受到地方政治生态的影响。在事故发生后,响水县面临巨大的舆论压力和多层级行政问责。在这种语境下,年鉴编纂不再是一项纯粹的文史工作,而成为地方政府形象管理的组成部分。文本中对事故的有限记载,可以理解为编者平衡多种诉求的结果:既不能回避重大事件,又需维护地方声誉;既要记载教训,又要展现进步;既要承认过去,又要面向未来。
对比其他灾难的官方记载,如《唐山大地震》的党史记载或《天津港爆炸事故》的政府报告,可发现类似的叙事模式。这种超越具体事件的共性,揭示了中国官僚系统应对危机的某种"标准叙事程序"。程序化的记载虽然保证了信息的稳定性,却也容易过滤掉历史经验的复杂性和批判性维度。
《响水年鉴》对"3·21"事故的记载,本质上是一场关于记忆权力的温和博弈。官方记忆通过制度化、常规化的文本生产,确立其权威地位;民间记忆则以碎片化、情感化的方式持续存在。两者之间并非简单的对立关系,而是在不同层面各自运作,形成互补又矛盾的记忆图景。真正的问题或许不在于年鉴记载了什么,而在于这种记载方式如何塑造了后代对历史的理解方式——是将灾难视为需要系统反思的社会创伤,还是已经妥善解决的行政管理案例。
在当代中国社会,类似《响水年鉴》这样的方志文献承担着多重功能:它们既是历史记录,也是政策宣传;既是地方名片,也是行政汇报。理解这些文本不能仅停留在字面信息,更需要解读其叙事策略背后的政治文化逻辑。当我们在未来回望"3·21"事故时,《响水年鉴》提供的将只是一个视角——重要但不完整,权威但不全面。完整的历史图景需要官方记载与民间记忆、文字资料与口述历史的对话与互补。
响水的爆炸声终将远去,但关于如何记忆这场灾难的思考不应停止。《响水年鉴》的编纂者们面临着一个几乎无解的困境:如何在体制约束下尽可能忠实地记录历史?这个困境不仅属于他们,也属于所有试图在复杂环境中保持历史责任感的人们。或许,评价这类官方记忆载体的价值,不在于它们完美地记录了真相,而在于它们在可能的范围内为真相保留了哪些线索,为多元解读留下了多少空间。